塞翁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29【完】

明楼耐着性子等到天亮,窗棂做响,抬头看到外面下起了雨,一滴一滴落在玻璃窗上。

他擎着伞走在塞纳河边,走进先贤祠,时间还早加上天气,里面没有什么人。

诸神殿高高俯视着他,阴冷的空气加上空旷的大殿让人觉得压迫。

明楼不住抬腕看表,指针仿佛比往日都慢了许多,索性捋一捋头发,理一理衣服,往里面走一走。

本就寥寥无几的人他一眼扫过去,失望的垂下视线。名人堂中的墓碑上悄然放下一朵还沾着露珠的白玫瑰,娇艳欲滴,馥郁香浓。

“明教授。”

明楼一惊,立刻回身。他眼睛清晰可见的黯了黯,“是你……”

女子站在身后,披着米色的呢绒大衣,面容清秀。明楼当年在鲜有的几张照片中见过她,彼时明台趴在明公馆的沙发后面伸着手指给明楼,“就是她,就是她。”引得身旁那人恼怒去拍他的手,“别瞎胡说,就是同学。”

如今她及肩的头发长了很多,盘在脑后,面上也留了岁月的痕迹。但是明楼记得她,他从太多家里人嘴里听到过她,只是机缘巧合,从未见过。

“我该叫你什么,蓝陶还是屈仪?”

女子视线沉了沉,“明教授在国外不知国内时局,像我们这般身如浮萍的,处在乱局之中,哪里还能留下自己的姓氏,”她绾了绾鬓边的落发,“我现在姓金。”

明楼并不想听这些,“你为何单独约我出来?”

女子环着双臂,静静看着墓碑上的碑文,“你们与国内的联系当年中断,不是遗忘,是保护。你们不必接应任何人,我们所有人,都不想和此再有任何瓜葛。”

他握紧伞柄,“抗战已经胜利,我不明白。”

“抗战已经结束,革命还没有。”屈仪眼中突然充满悲切,“国内动乱,政治运动盲从,已非人间。并非只是中断,而是所有情报系统高层都已被整改,那条系统,早已无存。”

无存?同属抗战,军功赫赫,怎会无存?!

不等他开口,继而说着,“你知道你们在国外空置三年,我们在国内是何境况?”屈仪展开手指,掌心伤痕累累,“我家中行商被扣上资本家的帽子,抄家失所,我在敌后呕心沥血,功成后被打成右派。这三年,我在狱中苟且偷生,在改造场搬砖挖煤,日日看着自己虚度腐朽,”她牢牢握住手心,近乎颤抖,“有时,我真恨不得死在日本人或是军统的手上,也比这来的痛快。”

明楼浑身气血凝住,半晌,艰难道,“他……”

屈仪打断直言,“我是阿诚后来的搭档,从旁协助他完成任务,扮演他的妻子。”

他张了张嘴,看着屈仪的唇瓣张张合合。

“阿诚生前为我和丈夫还有孩子安排了这次出国的机会,我们是第一批出来的,或许也是最后一批。”

生前……

他愕然抬头,眼眶顷刻通红,“你说什么?!”

屈仪莞尔,“国民党撤出大陆前夕进行了彻底的清扫任务,阿诚为了保护潜伏其中的同志能安然到达台湾,牺牲了自己,”她柔柔的视线落在娇艳的花瓣上,落在它掐了经断了的叶脉上,“军统处决的最后一批人名单里,只有明诚一人。”

他仓皇后退,“不可能,不可能!”

偌大的名人堂里回荡着他的声响。

屈仪音色平淡,“阿诚将所有人的代号以摩斯码的形式通过自己的尸体传达出来,记录在册。让后日许多返陆的同志因此避免牢狱之灾。他将所有的下线的功劳勋职设险用笔纸记下藏在墙砖中,因此许多同志未受冤屈。”

“动乱整改,我们鞠躬尽瘁,不想最后却要靠得阿诚曾托地下党高层幕后的朋友出手,才保全性命。我现在才发觉何为碌碌无为……”她抬头看向明楼的眼睛,“您在巴黎过的好吗,明教授。”眼中的柔光化为利刃,“你可知道,他都已经走了十七年?”

雨伞失了支撑落在地上,不住晃动。

屈仪不等他的反应,抚摸着名人堂里庄重墓碑的铭文,“赢得生前身后名,尚得后人称先贤,何等不易。”

破碎的音仓促出口,“还有什么,你一并说出来。”

说出来,你受得住吗?

旧事启封,往事重提,她心头颤抖,不住想到那张久违的面孔,干净,俊朗。

【阿诚坐在办公桌的软椅上,静静等待着自己的审判。阳光落在发尾袖口,一双眼睛看着旁侧潸然不止的屈仪,宽慰说,“能保大义,忠于信仰是我毕生所求,现在对我而言,是最好的结局。”

怎么会是最好,曲折蜿蜒,大风大浪都闯了过来,为何就在这最后一步跌了呢,她止不住泪,“为什么一定是你呢,我替你,好不好?”阿诚这么多年的不易,她看在眼里,知道他身上压了多少委屈。如今胜利在望,多年苦楚即将就要到头了。

“胡言乱语,你有孩子,有丈夫。如今的局势除了我的身份,谁还能替了那么大的目标?正因就到这最后一步,才不能功亏一篑。”

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屈仪埋头不语,泪流不止。

阿诚递给她一方手帕,斟酌开口,“处决后,如果能找到我,可否求你件事情?”

屈仪握紧手绢,哽着喉咙,“你说。”

“死讯不要传出去,把我带回来,烧了,扬在明公馆,好不好?”

话音未落,电话响起。屈仪捂住眼睛,失声痛哭,几乎是逃出去。

那夺命的电话铃声曾一遍又一遍,回响在她无数个午夜梦回里。冷墙枯灯,质问着她值与不值……】

没人知道他做的,没人记得他是谁……冷风瑟瑟,连个牌位都没留下。眉眼风神,只在记忆里一点点被岁月打磨模糊,只留侧眸剪影。

现在屈仪已经没有泪了,她的情感被消磨在无尽的失望里。她更庆幸阿诚走在那个时候,而不是现在。屈仪盯着他,说的几乎残忍,“阿诚扬在明公馆。”

“扬?”明楼一窒。

【我就该让你在76号里粉身碎骨】

他心头被猛力击穿,他回想过无数次,会在多年后的某个街头与他不期而遇。人影匆匆,他穿越人群向自己走来,低垂着颈首,脖弯间的垂发柔软,低低叫自己一声,‘大哥‘。

千般万般,一辈子那么长,总会有个结果。他这么想,故而一直等着。

这竟成了他对阿诚的最后一句话。

【我就该让你在76号里粉身碎骨】

他不听任何话,为何单单听了一句气话?!

【明楼,我仁至义尽。】

那个孩子,该是以什么心情说这样的话……

稚嫩的声音唤了一声,“姆妈。”

明楼艰难抬起头,寻着声音向她身后看去,他看到了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儿,他看到男孩身边的郭骑云。

所有人……

所有人都在,唯独少了他。

屈仪回身示意他等待片刻,继而道,“我听阿诚的话听了一辈子,保住命,乱世里还有了家,”她抬起头,眼眶通红,“唯独这次,我不能再听了。我不能让你们这么舒服的活在阿诚用自己换来的幸福里,还恨着他。”

“等等,”明楼叫住她,“他没有……没有留任何话,或东西给我吗?”阿诚当年留了一个箱子给他,那里面有明家的照片,是那张阿诚执意自己给他们照的三人合照,姐弟四人的照片便只有垫在明台心口的那张,一枪穿过,正好穿了阿诚的面容。还有一本《事语》,没有那副画,没有一个他的东西。

屈仪神情微滞,低下视线,“没有。”

明楼胸膛的气息微乱,“他姓明,我希望你明白。”

屈仪咬紧牙关,半晌,缓缓从兜里掏出一个物件,“阿诚说,把它还给明台。”转身就走。

明楼手心里,躺着一枚袖扣,小小的指南针,发着淡淡的光辉。

他挪步塞纳河边,
二十来年挤压的情感冲破枷锁,他脑中字字句句都是阿诚的身影。
想到当时年幼稚嫩,那孩子方从鬼门关走了一圈,医院之中,一双眼睛看着他,【大哥。】
那是他第一次叫,从此数十年,亦步紧随在他身后。
【因为大哥还没选】
【哥……哥,饶命。】
【在明家,你说的算?】
音容笑貌,恍如昨日,伸手就能触到。

他失神站在家门口,妻与孩子嬉笑欢闹声传来耳畔,此刻只觉得刺耳,刺耳的幸福。
【不会,相思误事,稚子牵肠,只会碍手碍脚。家,明家就够,那个家,实在不敢要。】
【湖畔旁,柳树边。】
【即将击在他枪口下时,他说,“相信。”】
【昏厥之中,他模糊呢喃,“大哥……”】
【他在身后为自己按抚头痛,低声道,“大哥,不要多想了,明台福厚命大,一定不有事。”】
【他带着劳工营的尘土,在耳边重复,“大哥,我们都活着,都活的好好的。”看着他,眉眼清澈,“大哥办事,向来周全。”】
【“明台不像你我,他还涉事未深。要再有个家庭,人总会屈从家庭的温暖嘛。这样,他这步棋,疯子或许就会放弃了。”】
他正站在自己的家前,身后是明台的家,他们都已成家立业,正合那他当年所说,他们都已幸福,你呢,阿诚……

他麻木的转动钥匙走进去,不闻声响直接走上书房。

抵门扣锁。

往事种种此刻都无比清晰的刻在脑海里。

他想到明台失信的深夜里,当阿诚决议将自己剔除明家,跪在地上抱着自己默默告别的时候,心里会是何等的孤独彷徨,可他竟没有分毫意识。

当阿诚最后一次为他整理书桌,又正是自己挥手推翻,自己竟指着他说,粉身碎骨。

明楼瞪大眼睛,他觉得自己就要喘不过气。

这么多年,他才明白,原来,阿诚对自己,一如死间计划里,王天风对明台。
他弃他,亦是救他。

透过窗户,他看到一个伛偻的老人穿着黑褂,慢慢走进明台的家,是黎叔。

门几乎从内撞开,明台从家中冲出来,眼里噙着泪光和血丝。

明台抬起头,视线正对上二层临窗的明楼。阳光镀在他们身上,明台的眼角都有了皱纹,鬓角都添了白发。明楼想,可是他,永远都停在那个样子了,芝兰玉树。

明楼定定看着他,缓缓将窗帘拉上,明台脚步戛然而止。

他背靠窗台弯下脊背,又直起来,这个家里,他伪装的再像,布置再相似,也不是明公馆……也没有阿诚。

这个家里有妻,有儿,满满当当,留不出一点空余去思念那人…终有一日那单薄侧影会消磨岁月之中,留不住,泯成灰。

明楼,明楼,你为何如此决绝。

明镜听着门的声音,头也没抬,带着眼镜手里织着围巾,“谁来啦?”

没人说话,好一会儿隐隐抽泣的声音窸窸窣窣传来。

明镜愕然抬头,起身走过去,“明楼?”

明楼贴着门蹲下,手指紧紧勒在面上,脊背隐忍的发颤。眼泪一滴一滴落下去,砸在地板上。

明镜慌乱,这么多年,明楼什么时候哭过?她俯身揽住他的肩膀,残碎的声音从明楼口中传出,“阿诚……”他合上眼睛,摇头说不出话。

明镜一颤,阿诚早已是他们一家人都不再提的人。

“国内浩劫,当年多重身份者皆被迫害。您说,他怎么知道的?他怎么会知道?!”他低下头,抵在明镜的肩膀上泣不成声,“我怪他,我还一直在怪他!!混账!”

明镜不能太理解,但心疼明楼的模样,牢牢握住他冰凉的手。油然想起几十年前,那个小小的孩子匐在她怀中,软软糯糯,【我保护姐姐。】

她隐隐明白,却又不太明白,只是不住潸然。

明楼按住额头,头痛欲裂。

“怎么了?”明镜关切。

却再没有一个人,无声拿来一片随时准备的带着指温的阿司匹林。

明镜牢牢抱住他,如同还是孩子的时候一下一下拍在他的肩背,“明楼,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焉知非福……”

活着,福兮祸兮……明楼合上眼睛,恍惚间他想到阿诚俯身度水的模样。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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