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翁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28

听读机被抛在桌子的一角,窗外是巴黎湛蓝的天空,明楼的双眼紧紧合着。

手底下压着写出的电文。

他的身份已经彻底暴露,国内的一切阿诚已经全盘接手。

他可以回国,阿诚甚至没有一个眼线在他身边,如此放心。

他凭什么如此放心?!

那张纸被死死蜷在掌中蹂躏,阿诚一定清楚,明楼一旦回国,他对日方和盘托出的情报就会被证明作假,他将自己的命坦然送到明楼手里。

他回。

他死。

没有半点犹豫。

杀黎叔,弃明家,他做了这些,凭什么还有如此勇气!!

手边的电话响起,法国人特有的音调从中传出,“明先生,您订的飞往上海的机票已经安排好,明日就可以取票。”

巴黎的天空湛蓝清澈,平静祥和,窗外的阳光照耀,草木发着光亮,白鸽在栗色的建筑上飞舞。

“退了它。”

“不好意思,您说什么?”

太久没有说的法语晦涩而生硬。

“我说,退了它。”




一别便是二十余年,光阴荏苒,岁月如梭。

天空风轻云淡,校园里窗明几净,生机勃勃。一位先生夹着厚厚的课题走进校园。

对行的年轻学子,无论肤色血统都笑着,眼角洋溢青春飞扬,熟络向他道一声,“早上好,明教授。”

他和善的笑以回应。

“早上好。”

巴黎的天空湛蓝依旧。

有人从后面追上他的脚步,“明教授,有人托我给你的。”说着递过来一封白色的信件。

白色在法国代表平和与浪漫,人们致意于美好的颜色,明楼向他道谢,接过来打开,指节骤然僵住。

卡纸上雪白一片,抚摸上去有三处起伏的凹凸。

这是当年共线敲门的调点,他蓦然抬头向四周望去。校园还依旧是校园,阳光明媚,鸟语花香。片刻他将卡纸收在贴着心口的内兜中,快步折返而去。

明家就安置在塞纳河左岸的拉丁区内,只与学校一街之隔。明镜与明台的家几乎贴着,中间只隔着一条两人宽的小道,打开窗户就能说话,明楼的家在对面。

他拿着钥匙的手都有些颤抖,什么都不顾的冲上楼去,推开二楼最里侧的书房,一扇大窗可俯瞰房前的街道和花园,西侧贴着墙横放着一组沙发,东侧便是书桌,上面有些凌乱。他从右手侧下面的小抽屉拿出一个古旧的掉漆的听读器,塞上耳机,调好音频。

“嗡………………”

依旧是二十余年来每天早晨听到的电波脉冲的声音,没有丝毫稀奇。许是刚才的动作太猛,耳朵后知后觉的痛,痛的有些发烫,他甚至听到自己的突突的心跳。

“嗡………………”

听读器太老了,握在手里都有些松散,按键都已经斑驳的看不清原来的字母。

“嗡………………”

“嗡………………”

“嗡………………”

阳光落在他身上,羊绒衬衫挑着金光,映着眼角的纹路。

“嗡……嘀,嘀嘀。”

片刻,

“嘀,嘀嘀。”

“嘀,嘀嘀。”

“嘀,嘀嘀。”

骤然,浑身的血凝固,他的心紧紧缩成一团。这条音频,这条属于眼镜蛇的音频,已经沉默了二十一年了。

他指间颤抖起来,胸膛一下比一下更剧烈的起伏着。

缓缓摘下耳机,他耳中就只剩下那声音。

他立刻站起来,将低下一层的柜子打开,太久没有用过的锁生了锈,钥匙甚至涩的转动不了,他亦不敢用力,生恐折损了。费了一会儿工夫,才将那柜门打开,里面的电台发着乌黑的幽光沉睡在黑暗深处,落满了灰尘,每一根接头都毫无生气的低垂着。

明楼将它端上桌,抚去上面的灰,插上电,狠狠握了握右手的食指,好一会儿才松开手,按下按盘。

嘀,嘀嘀。

那畔顿了许久,再无声响。

“…………”

“…………”

“………明”

“…明楼…”

“明楼?”

明楼许久才意识到不是耳机的声音,他赫然抬起头一下站起来挡住电台,“你怎么进来了?”

女子闻言退了一步,在书房门线外,“门开着。”

明楼适才意识到他没有关门,女子穿着淡色的旗袍,关切看着他,“脸色怎么这么白,这又是什么?”她指着他怀中的黑匣。

“没什么,”他将电台掩住,又说,“对了,你给刘教授打个电话,说我这几天不去学校,就说我病了。”

“啊?”她莫名的看着明楼,指指他怀里,“你怎么了?”

明楼一低头,看到教案还夹在手肘下,已经褶的不成样子,他抽出来随手丢在一边,“说就是了。”

他口气有些冲,女子还想问给从旁边窜出来的小鬼打断。

“阿爹!”

男孩儿五六岁的样子,头发软软的,一双眼睛像紫玉葡萄好奇的往里张望。这二楼的书房,不许任何人进,不许打扫,只有每天明楼自己能进去,偶尔几分钟,偶尔一整天。

女子拦住他,“去,阿爹不舒服,我们下楼去。”就顺手带上了门。

明楼站在原地,手下的老旧的电台随着嗡鸣的电波发震,阳光寂静的落着,浮沉在他眼前虚无的飘荡。

他的家,他的妻,他的子,转眼,竟已是这么多年。

太久了……

明楼缓缓坐下,一动不动。眼中的光色清浅,像琉璃杯里浮光影动的酒。

当年上海是回不去的,他接受索邦的邀请任职经济学教授,国际联系人找到他,交给他国际中转站的身份。他没想到同年,日本投降,胜了。

来得太困难,又太突然。

他想要回国,但是紧接着内战打响,由于他的身份特殊,上峰只说延后,这一延就是二十一年。十几年他培育多少莘莘学子,看他们成才,送他们回国,一同当年的自己和……

一个暴露的人和死了是没有两样的,回去了也没有地方可以容纳,明楼只能留在异地他乡无尽的等待。

三年前与国内的信息彻底中断,所有国际分支工作空置。

他不明白,局势已经是胜局,成败已定,溃军已经收拾行囊退往台湾,为什么会中断?起初所有人都在问,始终没有回音,送回国的学生一个回信也没有,他们像是被忘了。久而久之,就成了课余的谈资。

明楼一直是所有同志中最沉默寡言的一个,家里也是。当年初到巴黎,明台红着眼要回国,几次更是脚已经迈上了飞机。叫曼丽,叫大姐给拉了回来,明楼只是看着,不阻拦,不说话因为他是家里最没有理由劝明台的,而他甚至期许过明台能做到他狠不下心做的。

直到大姐哽咽着问他,“你非要让我难过死才成吗?”

这才将明台拖住,明台不是做学问的料,明家的资产分文未少,明镜就带着他打理生意,这几年干脆直接交给了他。这一拖,拖到他成家,拖到他立业,拖到成了两个孩子的阿爹。

那件事就成了所有人都不约而同避开的,甚至相关的字眼都决口不再提的禁区,仿佛没有过,仿佛不曾存在。

但没人知道明楼的焦急,他心底一直压着那件事,往日里碰不得,触不及。直到今天,那三声电波,给了他希望。

所有人逃避的,他明楼不会。他在等,等着终有一日,水落石出。

电台彻底安静,明楼日日守在旁边,甚至睡在书房。

先有动静的不是电台,而是找上门来的同事。那人和明楼一样,同是组织的人员,也是位教授,他看明楼胡子拉碴有些惊讶,“怎么突然病的那么严重?”

明楼让步请他进来,晃了晃水壶,里面早就干了。还是妻恰时送了茶点和温水进来,出去时还不忘将门关好。

“怎么了?” 明楼问,他可不信只是来探病。

果然那人急切道,“国内有消息了。”

明楼脊背挺直几分,“说清楚。”

“有风声说国内这些年很不太平,最近会出来一批人到各国分布的组织去,有一些就会到巴黎来。”

“都有谁?”

“这怎么会知道?”他皱眉,说出顾虑,“与国内的线断了这么些年,现在还没恢复,不清楚这些人到底是什么来头,我们想着你能拿这个主意。这些人,我们接是不接?”

“接。”明楼想都未想应道,“是什么都无所谓,只要能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才重要。”

诸多天过去,在机场附近查看的人一个人影都没有见到,同在办公室的同事堪忧道,“这样看就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人根本就没来,要么,就是国内的老手。”

众人心中忐忑,一个特务已是人中人,若是更多,可叫人心颤。

明楼沉默的听着,他不知道自己的耐心还能经得住打磨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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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文提到过年纪改小了,阿诚早到明家加上明楼国内只读到高中,东拼西凑节省了十年岁数,所以大哥现在应该是五十出头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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