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翁

你是人生四月天36


迫于舆论压力,刘茂然的案件很快进行重审,保外就医的申请自然也被驳回。不久,人就没了。自杀,这回是真的。

随着死讯,也像给整件事情,清楚的,模糊的,挂起谢幕布。媒体向凌远发问时,他身后正是初见规模的杏林分院。凌远应的得体,眼光深远,“作为一个管理者,我应该引以为戒,对于外来医生的规定,许多凭借医生本身的道德规范,依我看,这就是危楼的信号。道德永远不能作为真正束缚一个群体行为的基本。规矩,”他抬抬手指,“规矩才是。”

摄像机和无数双眼睛都静静的看着他说下去,凌远永远有能力让人心甘情聆听教诲,哪怕是聒噪的媒体。

看着电视,李熏然一口苹果“伉嗤”啃掉一半,“衣冠禽兽!”

电视里凌远侃侃而谈,“通过这件事我才发现我们目前的管理上有那么多疏漏,隐患。我愿意讨论,修缮,”他停了停,嘴角微弯,“和改革。”

他身后的杏林分院,雪白高耸的住院部,安静而平和,一切晴空正好。

广告打成这样,他也是够新颖!够别致!李熏然连着又啃两口,没好气一哼,“装腔作势!”

同时,第一医院的中厅会议室内气氛却截然不同,医院各科室主任齐聚一堂,替代凌远坐在主位上的正是李睿。

“各位老师,我长话短说。”

“今早我接到电话,我市急救中心,急诊一科发现多例感冒症状,呼吸窘迫患者,伴发传染现象,已经出现死亡病例。”

“现在我要求,各科立刻严格执行三级防护措施。”

“加强隔离,控制流量,分诊病人,我现在与张科长一起,把库存的所有加强口罩,隔离服,发放给所有一线门急诊大夫。”

李睿说完,四下一片寂静,很久才有人说,“感冒症状,呼吸窘迫,那……那不是前段时间G省流行的疫病?”

像一枚打破湖水平静的石子,瞬间激起片片涟漪,很快又有人质问,“几个月前卫生局不就已经下发通知,疫情已经控制,没有复发和扩散的可能吗?”

眼镜片后,李睿视线暗了暗,他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日期,还有三周,三周后,两会就要召开了。

他没有说话,凌远这些年教会了他一个道理,就是要为说出的每句话负责,负不了责的话,哪怕是事实,也不要说。

“凌院长知道这件事吗?”

人们都静了静,等着回答。

李睿这才抬起头,“凌院长在外省负责分院事宜,事情上报要求必须保密,防止引起恐慌,但我已经通知凌院长尽快赶回来。”

两小时内,成立专门小组,成员包括另外两个副院长,传染科主任副主任两名高年主任,大内科主任,呼吸科主任副主任,门急诊主任,总护长,门急诊护士长,各自负责向下追查,半天内分部门分级分组尽可能核对四周来的所有接诊病人病历,集中调出所有发生高热,呼吸困难等症状的患者详细病历,追踪所有接触病人的医护人员。

医务处处长与书记副书记,立刻联系疾病控制中心,有合作关系的各兄弟医院,尤其是传染病院,询问最近有无传染病爆发的迹象。

对专门小组成员以外的员工,为避免不必要混乱,自中午起,宣布即时展开模拟烈性传染病流行期间的接诊演习。门急诊工作照常,接诊常规按照自大半年前开始培训落实的烈性传染病特殊状态的特殊防护措施,执行实战状态的演习,包括相关症状的真实上报预警。同时,清点所有库存隔离衣,二十层纱口罩,自演习开始,发放各科门急诊工作人员。演习持续进行,院领导随时抽查记分,算入综合评定。

李睿暗自庆幸,自一年多前开始提案,执行的加强门诊规范化管理的制度,一年多下来,类似大外科医生不带口罩接诊,大内科医生不习惯手套,以及非探视时间拥堵在病房的非陪床家属……在这一年多,反复强调,考察,更主要的是凌远铁腕地真正给了违规医生---无论主任还是业内专家---切实的惩罚,通报之后,这些规矩的执行,大有改观;而自半年多前,因为几次开会,调研地方上一些疫病流行的结果,第一医院开始强调传染病管理预防预警措施,分级考察传染病基本操作常识,尤其是三个月前已经初步实现的大内科门诊病房医务科电子病历制度……使得翻查监控全院门诊流水,传染病状况,显得并不突兀,而更因为自春节期间,G省爆发疫病,虽然卫生局几乎在一周内就已经宣布疾病基本控制,三周时候宣布完全控制,凌远却一直传达各科,提高预警状态,事实上,自春节期间起,至今,各科一直监控门急诊流量变化,尤其是高热,类感冒症状的病人。这个警报,自不久前卫生局发言人再次在公众宣布,首都除去输入病例外,未见任何感染病例,且对卫生系统院长会议再次做此宣布之后,第一医院才取消紧急状态。

但是李睿心里仍旧没底,是否会真的波及第一医院?

照知道的所有数据,情况尚不紧急,可是这预防措施,到底该作到什么地步?在防疫中心否认病例的情况下,实施紧急状态措施,违规,属于违反政策,滥用国家拨给的卫生资源。

如今以模拟演习为名,动用储备物资,已经很难交代,而待到这一批物资用尽,该如何申报后续购进补充?

李睿怀着满腹纠结推门走进病房,对人民警察撒善意的谎言,“主公让我给你办好出院手续了,赶紧收拾东西。”

李熏然叼着苹果,怒上眉梢,“凌远这个资本主义吸血鬼,老子还没好全实呢!”

末了还是被一声声祖宗叫着,连哄带骗送回凌远的公寓,李睿抛了句,“不要出门,尽量在室内呆着。”就扬尘而去。

李熏然对着空旷的公寓莫名的眨眨眼,又对自己脚底下,门口走廊这一块地充满了心理阴影,于是垫着脚绕开,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总觉得坐立难安。

凌远看到了李睿的短信,虽然没有明说原因但是发在他工作手机上就不是小事,他拨回去却没有人接,叫人隐隐生出不好的预感。他订了最近的航班,直到坐上飞机,仍旧心神不宁。

身边是个年轻的女孩儿,一直在咳嗽,肺部有杂音,脸也烧的发白,凌远递过一块手帕给她,“及时治疗,转成肺炎就麻烦了。”

女孩儿咳的没有力气,向他点头道谢。

飞机很快就达到目的地,凌远起身的同时身边的女孩儿也站起来,眼看着晃悠了两下,就一头栽倒在他怀里。

李睿坐在那个位子上,觉得一点也不爽,压在他身上的东西越来越重,却还要在众人面前做出稳固大局的镇定,几乎已经快到了临界点的时候接到凌远的电话,“我到医院了。”

短短几个字,他差点要哭出来,“主公啊,出大事了,见面说……”他几步跑下楼去,正巧看到凌远拿着手包站在医院门口,身高腿长,仿佛自带光环。

李睿正要飞奔过去,就看凌远转身招呼医生把一个担架上的女孩儿推进急诊,那女孩儿手里还攥着凌远的手帕。凌远回头看到他,也注意到急诊医生装备的不同寻常,皱眉问道,“出什么事了,好端端的搞什么演习?”

李睿蓦然退了两步,看着他眨眼睛,一副内部程序混乱的模样。

搞什么鬼?凌远正要迈步,就看李睿立刻伸手示意他别动,然后强装镇定的自言自语,“哪那么容易就得了,哪儿那么寸就都让你遇上了。”没等凌远搞明白,忽然他又抬手拽过来一个穿着防护服的医生,颤抖的指着凌远,“给,给他做感染检测……最好,不……是必须,必须第一时间给我结果,不管你用什么方法!”

抽血检测的时候,李睿简单把事情和凌远说了一遍,凌远面皮绷了绷,转头问他,“李熏然还在医院?”

“没没没,知道消息就立刻让他出院,送你家了。”

凌远松了口气,看着自己的血沿着采血管缓缓充满了一小瓶,“你离我远点,万一确诊了,我怕我忍不住滋你一身血。”

李睿指着他,“你瞅你这样儿就不像得的。”

检测结果出来,阳性。

李睿穿着防化服,双手交叠包在头顶,整个人颓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凌远的人生向来好似一场富含戏剧性的游戏,每当让他彻底失望,又不知从哪里蹦出一个人或事勾的他又死灰复燃,然后老天就再次一巴掌拍下来,把他压的死死的。凌远反倒是淡然的坐在在隔离病房里,把确诊单合上,放在一旁,“李睿,你过来,我有话和你说。”

“不不不,我不听!”他猛地弹起来连连退步,扯着嗓子大声说,“不就确诊了么,有什么了不起的,这么着急交代,这还没治疗呢!”

他跟这儿演琼瑶呢……凌远看着他,用一种看智障的眼神,“这些天和我接触的人不计其数,你必须第一时间上报卫生局,立刻组织人员进行检测和签志愿名单,务必要把病症蔓延度控制住,不然追究下来,责任无可挽救。”

“嗯?”李睿眨了眨眼,抬起头来,眼圈有些发红,“你,你还有功夫想这些?”

凌远想了想,免起袖子,比划着大动脉朝他招手,“那来,你进来,我滋你一身血?”

李睿一点也笑不出来,苦着张脸,“我真不该叫你回来……”他第一次清楚的意识到,即使在比凌远低的这个位置上,对于他而言,无论是年纪阅历还是承受能力,都远远不足,当压力倒下来,他还不足以独当一面。

李睿思虑再三通知了周明,院里传周明和凌远现在身份尴尬,妇产科林主任的缘故,一个前夫,一个现任,确实尴尬……但,李睿给自己鼓气,都是男人,都是朋友兄弟,哪儿会这么小心眼儿。

周明来了一句话不说看着诊断报告,越翻动作越狠,凌远在隔离间里盯着输液瓶,看也不看他。

还,真就都那么小心眼……

李睿忍不住出来打哈哈,“你们都是我老师,医院人都说,我要出点什么事第一时间不找家属先找你俩,跟再造父母似的……”

凌远冷笑一声打断他,“现在人的比喻真是成问题,”然后偏哪壶不开提哪壶的说,“我可当不起,没听说夫妻间还撬墙角的。”

周明炸毛,“你怎么还揪着不放了,什么叫撬墙角,你俩不是离婚了么?!”

凌远哼哼一笑,嘴皮子利落非常,“这是你明白我明白就都明白的事吗?院里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刚把你从德国放回来,做事还不长脑子考虑清楚,不懂得避嫌,等着还得再出一次‘医疗事故’吧。”

“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不可人疼……”周明指着他就要往隔离病房里闯,李睿赶紧给拦住,“诶诶诶,咱还是说该做什么措施吧!”周明瞪着眼睛,好一会儿才甩手重新研究那个病历报告。李睿抹了把汗,院里人人都羡慕他学术行政领域都有两座大山帮他镇着,现在一看,这就是个离异家庭嘛,还双方都各自组建家庭,留他一个爹不疼妈不爱的留守儿童,想到这,李睿迟了迟,趁周明和护士协调药剂的时候,低声问,“这事,李警……”

刚才还一副浑不吝的凌远,没听他说完就打断,“你敢瞎说,我打断你的腿。”

切,也有怕的时候嘛,那还这副还有闲心兼顾院里名声的模样,李睿还以为这位主公已经之置生死于度外,真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呢,他耸耸肩,“问问嘛,这么大反应做什么?”

周明把详细的病历报告发给所有认识的,国内外的资深临床教授,中间两人还云淡风轻,话里夹刀的你来我往了好几个回合,李睿心里生出几分疑惑,这个,不是会要命的么?

第二天凌晨,凌远开始出现发热现象,伴随肺部出现少量杂音,但仍叫李睿每天来向他汇报进展情况。凌远不出面,院里的领导对安排有诸多不服。凌远对李睿道,“我拿主意,你办事,谁有不服,让他来找我,我当面聆听教诲。”

李睿把这话录下来,开会的时候放了一遍,再没人犯上作乱。

上报的病例越来越多,上头却迟迟不见动静,李睿心急,“院里不能再接诊了,隔离空间已经饱和,人员也超负荷,我昨天上报请求转移到传染病医院,等上面的批示,上面的批示却是让主管大夫与护士一起跟随转移患者。不知道为什么,救护车反复在市区兜圈却不真正进入传染病医院,足足兜了5个小时。封闭空间的5个小时……患者死了,我们的4位工作人员全部感染。”

凌远沉默。

第二天李睿郁色愈重,“谁都已经意识到这是烈性传染病。数次上报,上面却一直不给解释。只让做好保密工作。咱们的设备,设计,不是为了抵抗传染病设计,全都是为了方便各科协助抢救……但是旁边几个大学感染严重,患者不断涌来,大都是病情严重,我们不能见死不救。可没有好的防护……我们不能不救人。连续3次不得不做的气管切开。一位同行向唯大夫感染……他在第二传染病院,他……才28岁……他走了。”

在这种当口,发言人粉饰太平,其实完全符合政策和传统,凌远在病床上,依旧不言语。

在各院相互沟通的视频电话里,急救中心的方院长,那个曾经循规蹈矩到近乎刻板的男人,仿佛一夜白头,苍老了二十岁般近乎悲切的说,“我不是要破坏上级给的保密要求。但是我们的医护人员不断感染。我们没有正确的防护。我们没有物资……没有隔离衣。我们已经将备存的床单都裁了,做简单消毒,自制隔离衣。我没有做好工作。没有及时反应。我有罪。没有做好工作,没有做好工作……可是我们的医护人员不是孬种……但是现在,我们实在坚持不下去了。到今天,病倒的已经占了多半,过百……其中被传染病院专家确诊为飓风瘟疫的超过了四十人……”

各大医院在同一时间都选择了缄默,这个时候,谁出头,谁担责任。没人敢,却又盼着,有人有胆量开这个头……

凌远听着李睿尽量保持冷静,尽量不掺杂个人情感的叙述。他忽然动了动喉咙,哑着嗓子开了口,“通知所有工作人员取消休假,24小时待命。停收轻症病人,除急诊手术,符合急诊手术标准的手术外,从明天起,严格控制收住院病人。大外科做好准备,腾出部分病房,作为本院接触了患者的医务人员的隔离观察,以及有可能的感染的医务人员的隔离治疗使用。”

他停了停,抬起眼睛,眼里闪着别样的光亮,“组织志愿者,志愿医生,我要十个呼吸科专家陪同,一百套高级防护服,n95越多越好。通知财务,一切账面支出不必申请报备,直接批款,以最快的速度送到急救中心。”

李睿愣了愣,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半晌,猛然站起来,“诶,好……好!”说着就往外窜。

周明抬眼看了看他,“现在不怕追究,不怕‘医疗事故’了?”

凌远忍着咳嗽,朝他冷哼一声,“巴不得,最好赶紧罢了我,我好回家陪爱人吃饭睡觉。”

爱人?周明不说话的盯着他看,凌远移开视线,又赶紧转移话题,“看这传染速度,我觉得压不住多久,与其等着爆发再亡羊补牢,不如现在出头,能补救一点是一点。至于以后,我只能赌一把,不是飞黄腾达,就是跟你一样。”

周明瞪眼,“我怎么了?”

凌远翻了个白眼,声音不大不小,“搞临床科研,一辈子清水煮白菜,死了算了……”

“诶,你这张嘴!”周明向来说不过他,指着凌远,恨不得眼刀能捅进隔离膜。

“咳咳咳!”凌远按着胸口咳着笑着,带着肺里厚重的杂音,在隔离膜里朝他欠扁的招手,“你进来啊~”

据说急救中心封闭多日的大门被推开时,第一批救助的人员进去,没有掌声,没有欢迎,迎来的只有不符合年龄身份的抱头痛哭,他们像沙丘里遇到水的迷途者,在丧失希望的时候看到希望。

但是很快,那些人仿佛杯水车薪,远远不够,还要更多的人,更多的资源,填进那个无底洞,病情的发展以恐怖的趋势蔓延开来,医护人员的感染率达到三分之一,并且目前,还没有出现一例治愈患者,这是怎样恐怖的一件事。

无论是何处,都到达了濒临崩溃的临界点。卫生局乃至市委办公厅的人得知批准破例的人是凌远,便像得了一个宣泄口的将质问直指向他。凌远几乎拿不稳手机,喉咙也哑的快说不出话,仍一个一个应付着。周明在隔离膜外要了一件防护服往身上套,凌远分神纳闷的看他,一面又要应付那千篇一律的质问。周明系上最后一个拉链,忽然掀开隔离膜就走进来,劈手拿过他的手机,对着话筒道,“你听好了,从现在开始,不需要批复,我们医院再也不等什么批复,守什么规矩。你们不作为,想用医生护士的命填?去你的追究责任吧!我是个医生,我的职责是治病救人,告诉你的狗屁领导,再敢打电话过来,我第一个拿你当大体解剖了!”

真是兔子急了也咬人,凌远在一旁笑得直咳嗽,又咳的整个人在病床上弓起背,杂音响的发颤。周明终于如愿把他那响起跟催命似的手机丢出去,“别把自己搞得殚精竭虑的凌远,没到那份儿上。”

可到了那份上,不就什么都晚了?“别扔啊……”高热引发的无力,凌远不得已温顺,“给我捡回来,里面有重要文件。”

周明纳闷,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至于天天摆弄?但也真怕把他气出个好歹,只得又认命的给捡回来,不经意点到相册里,就看到仅有的一张照片。

一个男人,笑起来像一只鹿。

凌晨的时候,医院忽然被齐齐围住,甚至有荷枪实弹的武警在门厅把守,医院的走廊里,还能看到穿着军装的人。

在拂晓初现的时候,刑警队的人也赶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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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分节选自到爱原文

我的作息还停留在地球那一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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