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翁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40【结】

黄昏的司科特路空旷而宁静，古老的弄堂里隐隐人头攒动。一群好似夜猫的人影溜进了巷口，轻不可闻，与此同时后巷尾走出几位先生，与那群人影只差分毫。当中的人头上扣着顶帽子，身形欣长，身边的人立刻与那人换了衣服并带上他的帽子，分了一半的人向相反的地方走远。

此间无人言语，一切静如窒息。

不久，沉寂的夜色里突然响起刺耳枪声，枪声恰与方才分别的人数一致。那人身形一顿，骤然加紧脚步。

夜色惶惶，汽车低低的轰鸣声临近，枪支上膛的声音显得尤其冰冷无情。众人将他护在中央，数声枪响顷刻擦身而过，身旁的人一个一个倒下。那人掩在黑暗里，如压低脊背的猎豹，疾步游走在街头巷尾，身影在浓浓夜色里难以分辨捉摸。

直到前路在夜色中再无可隐蔽身影的地方，那人猛然停住脚步，左手掏出枪。月色镀在他清冷的视线上，他看着慢慢包围的车影，握紧了手指，身后沉寂如死的影楼店门中猛然伸出一只手，紧接着黯哑的声音压低在耳畔，带着久违低翘的尾音，“别出声。”

几乎同时，一声刺耳的刹车声，催命的脚步就响在一门之隔。

仿佛静了一个世纪，直到传来低声的咒骂和车轮摩擦离去的声音。

两人仍不敢掉以轻心走进一间暗室，合门上锁，明楼贴着门摸到墙上的按钮打开了灯，他面上带着苍白，“多谢了，疯子。”

王天风挑着眉梢看他，“你们兄弟俩就是不按着规章办事哈~”

明楼轻哼了一声，“只要能救人出来，谁都一样不是吗，这叫灵活处理。”

话音未落，王天风突然撩开他右侧风衣，右手肘上鲜血淋漓，轻蔑的哼了一声，“你还真灵活。”

明楼低头看了一眼，抿着苍白的嘴唇，咬牙把手从大衣里抽出来，“是白天在联络点遭到伏击，刚转移到新的地方，子弹还没来及取出来。”

这间影楼在用做军统联络点时就被明台买下来了，只是死间计划执行后就一直空置着，不想这会儿起了关键作用。王天风左右看了看找到洗照片的镊子和郭骑云藏着的白酒，咬开盖子浇在上面，一点一点把贴在伤口上的衣服揭下来，“国民党都撤了四十万，你在自己的地盘上怎么还让人追的这么狼狈？”

明楼哼笑了一声，但随着伤口露出，额角已经冒出冷汗，“一群亡命徒，我在明敌在暗，防不胜防……你不是在北平么，该不是专程救我吧……”

“切……”手里的镊子一下挖进伤口去，明楼届时青筋毕露，王天风面色轻松甚挂了丝玩味，嘴上念稿子似的说着，“第一批撤台的要员被共党趁乱劫持一名资深官员，上峰立即调配其秘书接替职务，并下令务必清除原职官员，杜绝后患。”他摇头带着讽刺感叹，“为弟弟能做到这份儿上，太~伟~大~了~”

镊子的整个尖头没入血肉，在咕咕冒血的伤口中，一点一点将子弹剜出来，“当啷！”一声丢在冲洗台上，野兽般锐利的视线上移打量着他，“开国大典在即，上面派我来肃清队伍，排除异己，说来，倒也是救你了。”

明楼移开视线，眼中光色明灭不定。

从台湾陆续传回确切情报，多次协助大陆成功干预台湾反攻计划。明楼和王天风费时整整一年彻底肃清上海队伍，战功卓著。

同年中共中央军委总情报部成立，3部副部长的人选便在二人之间抉择不定。

“不必抉择。”明楼轻快取下眼镜，从衣兜中抽出辞呈放在李克农部长桌上，凭谁劝阻都无用，径直离开。

要说二人虽各有千秋，难分伯仲，但明楼毕竟是老资历，若真作抉择，多少应是偏向明楼的，王天风追上他的脚步，开口质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明楼回身，身上的风衣有些松垮。一年来未彻底肃清，他的命就一直悬着，几次死里逃生，身体到底有些受损，但是面上的从容从未变过，“乱世救世者不一定可以享世。”

“你怎么就笃定是一出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这不是你坚持的信仰么，也未免太悲观主义。”

“我为炎黄子孙，家国有难，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但如今家国已定，文种范蠡，我选范蠡。无关信仰，这是你我不同之处。”

“范蠡文种，我一个都不选。我要成，就成那卖鬼的宋定伯。” 王天风负手莞尔勾唇，一身军装显得脊背挺立，他扬着下巴，“你我赌命赌了一辈子，这一次———看谁能赢。”

明楼抿唇一笑，眼角皱纹微露，转身挥了挥手，徜徉而去。

如此，一人立在那军区的杨柏阴翳下倒影欣长，一人拎着朴素的皮箱在阳光挥洒里转身潇洒离去。

圣心大教堂的广场上阳光明媚，晴天万里，白鸽扎堆落在空地上抢夺孩子们手中的玉米粒，空气里充满了静谧的清甜，干爽。

画板支在一角，青年的画家皱眉蘸着颜料，凌乱失真的线条诉说着无从纾解的烦躁。笔杆搭在细长的指骨上，在一个不期的抬眸间，悄然坠在地上。

广场之下，一人悄然而立，唇线抿成一字，眼里带着温和笑意，隔着人群正远远望着他。

阿诚蓦然起身，鹿眼里顷刻漫上水汽。

明楼看着那人影匆匆间，他穿越人群向自己跑来，清风掀起衣角，卷起的袖领露出劲瘦的手腕。他像一卷风，一下停在自己眼前。一双通红鹿眼上下不可置信的牢牢盯着自己，他低垂着颈首，又抬起来，脖弯间的垂发柔软，视线不断上下扫视着他，像在判定真伪。片刻抬起头来，他听到那低低的声音压着欣喜，叫了自己一声。

“大哥。”

明楼将他拥进怀中。

刺眼阳光下，一切都失了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