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翁

阿诚看着一地狼藉和已经冷掉的早饭,一把按住头,颇为头疼,“得请个仆人了。”一是日后忙起来他总有顾不得家的时候,二是得治治明大少爷这愈加放肆的做派。

“你敢。”明楼身心满满排斥。

他不免埋怨,脱口就说出来,“就知道使唤我,我就是个……”

明楼眯起眼睛,漫上几分危险的味道,阿诚意识到,恰当止住了话,还是被惩戒般的戳了戳。

“下不为例。”

哎……真是个大少爷,阿诚自认倒霉,咬牙就要起身。立刻被只大手拦住,明楼问,“哪儿去?”

“明台结婚总不能空手去,我得去商场选份贺礼。”

明楼想了想,眼珠一转,突然给人抱起来,阿诚神经敏感,“你干嘛,别闹了啊!”

明楼给人抱到沙发上,转身又到屋里去。

阿诚莫名其妙,却苦于不能像明楼同志生龙活虎,只能老老实实在沙发上等着。

没一会儿,明楼拿着套画具回来。

阿诚怔了怔,一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禁生了些犹豫,“不能就送幅画吧……”

也忒寒酸。

明楼不以为然,“去就够给面子了,再说哥哥的画,他敢嫌弃?”

专制独裁,阿诚默默腹诽。心里还是觉得不稳妥,“我送过画了,不好还送呀。”

明楼瞪他一眼,“那副是我的,我没同意哪儿就算送出去了。”说着把画笔往他手里一塞,仰仰下巴,“随便画一幅,我提几个字,省的出门了。”

也就敢大姐不在时候称大王,阿诚无奈摇头,接过笔来,又犯起难,嘴上嘟嘟囔囔,“不想落俗,还得有个好兆头,怎么画呀,还不如去商场直接挑呢……”

明楼拍了他一下,随口说,“不如画个皮带好了。”

两人都静了静,然后同时乐出来。

“你要捆住他,还是要抽他?于曼丽看见了要和你急的。”

“是啊,小家伙不是一个人了,”明楼有些感慨,抬手扶着鼻梁,半晌突然道,“他们落了张照片在黎叔那,黎叔给我了。”说着,明楼起身去取了来。

阿诚接过一看,指节一紧。上一世于曼丽走后,唯一留给明台的东西就是这张照片。忆起时年革命一起,明台身份尴尬,为保护孩子不被牵连,程锦云与明台分居,甚至不得已写了批斗书彻底断绝来往。他费力通了多方渠道赶去北平时,明家的小少爷已经毁在人云亦云的折辱里抬不起头。只剩下明台的躯壳坐在破椅板床的屋中,手里就攥着这张照片沉默不言。苍白面孔上无伤无感,眼里尽是疮痍。回忆骤褪,周围还是明家的一草一木,身边裹着令人心安的熟悉气息,阿诚不住眼瞳颤抖,捏着那张黑白的照片,犹如定格着一出悲喜人生。悲也是它,喜也是它,一念之差,失之千里。心底不免触动,此世愈是这般美好,他愈是惶恐不安,恐怕一日醒来,一切白驹过隙,千卷风云,不过是场痴梦。

明楼看出他神情不对,将他拉进怀中倚靠,“怎么了?”

阿诚挑起眉梢,掩下神情触动,指腹摩挲着有些斑驳的照片,“这是黑白的,我想着把它画成彩色的,他们夫妻一定喜欢。”

明楼点头,“自然。”

阿诚擎着画笔蘸着颜料一点一点画出雏形和框架,再慢慢填补充实。等明楼拿去题字时,阿诚看向桌台上的照片,收画笔的指尖忽然停下来。

画框之中,一双璧人。能看出作画之人对画中人物的偏爱,细细绘出了所有细节,近乎苛求。看着画中明台的笑容,明楼心感慰然。白衣犹似雪,成就画中人。他提笔落下,挥斥方遒。

笔下蕴了无数情感,笔尖点落,明楼看着自己的字,眼中含着沉沉。他将自己的无私留给那位小少爷,铸成他的骨,明家所有人的心血凝成神,乱世里,多少人,成就了一个明台。落指将毛笔搁至梨木托座,斜阳落在精致的画框上……无私成就明台,自私却留给阿诚。思及阿诚,明楼指骨握紧至颤抖,半晌,陡然松开,抚上额头,掌下长叹一声。

何以为负,何以为不负。









黑夜之中,飞机悄然落下。二人就近选了一家酒店住下,洗去一身风尘仆仆。

即使在国外明台的婚礼也不敢大办,只叫了亲人来,明堂等表兄弟都特意赶来。明镜从凌晨就坐不住开始忙碌,她走进里屋。于曼丽正坐在床边望着叠的整齐的旗袍发愣。一时出神没留意被人拍上肩膀,曼丽抬起头看向明镜,乖巧叫了一声,“大姐。”

明镜怜爱的拍拍她的手,对于曼丽的身世明台只说她是个孤女,她想着近来曼丽愈加沉默,约莫是女孩子出嫁却没有家人作陪而心里难过。她拍拍曼丽的手,“女孩子出嫁总会有些紧张,不要怕。将来,明家就是你的家了。”

曼丽看着她点头,眼里又感激又感动。这时外面阿香喊着各个亲戚的名字,明镜不得已出去张罗。曼丽看着门合上,面上的笑容却不住掉下几分。她的人生从无尽的黑暗中开始,也曾看到过希望,她相信了,得到的却是被现实更狠的抛回黑暗。活在黑暗里太久了,她已经不相信还能走出来。曼丽抬起自己的手,一双柔荑,谁能相信沾满血污,狠狠颦着秀气的眉。与寻常女子不同,婚姻从前在她眼中与幸福不沾半点边,她穿过无数次嫁衣,那些红的刺眼,艳如滴血的衣衫下留给自己的只剩满手血污和一副金玉在外,败絮其中的残躯。她爱明台,毋庸置疑,却从未想过真有一日会站在明台的身边。曼丽掩住面庞,情切生畏,她不得已相信自己的命数,她手中亡夫无数,老天还能容她幸福?说到底,是她不配,是她不敢。

外面突然爆出响动,她抬起头,面上泪水未掩。阿香匆匆推门进来,就看见曼丽匆忙的掩饰面颊,也顾不得多想,喜上眉梢的说,“是大少爷和阿诚少爷来了。”

曼丽首先想到明台,赶紧问,“明台知道了吗?”

阿香笑的更欢,“当然知道,闹的可欢了。这兄弟两个从小就不对付,大少爷刚来就说,小少爷从小让大小姐宠坏了,若没人给您撑腰将来准要挨欺负的。大少爷呀,给您备了嫁妆。”

“我?”曼丽有些受宠若惊。

阿香从身后奉出一个大纸盒,有样学样着说,“大少爷说,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视同今日生,国和家都一样,一套大道理给小少爷训的老实,叫大小姐好一顿埋怨。”

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视同今日生……

曼丽接过那盒子,等门再合上,一打开,竟是一条雪白的婚纱,不由得一把捂住嘴,泪水顷刻溢出,一两滴落在了裙子上,她赶紧移开。

泪沾襟,笑满盈。

心底压着的那份期意涌动。

再信一次

再最后,信一次。










明镜听着敲门声疾步过去打开门,“谁呀?”

门一开,门口二人齐齐笑道,“大姐!”

明镜一下怔住,片刻眼里又惊又喜,抬手拍在两人身上,“这两个孩子,怎么也不说一声呀!”又立刻回头切切唤着,“明台,明台!快过来,看谁来啦~”

“大哥?!阿诚哥?!”明台一身笔挺西装,少年已长成,满身洋溢夺目欢喜。

明楼和阿诚都提着东西,明楼微笑看他,“怎么,不欢迎?”

明台赶紧迎他们进去,拦着一堆寒暄的人硬拉到里屋去说体己话。

“大哥,你们拿的什么呀?”

阿诚了然看了明楼一眼,“小少爷的眼睛就是尖,囔,自己看看。”伸手将自己手里的礼盒交过去。

明台也不客气,几下就把上面的封纸撕掉,眼睛一亮,拿着画说不出话来。

画上一双璧人,栩栩如生,下面提着行熟悉遒劲的字。

得成比目何辞死, 愿作鸳鸯不羡仙。

明台看着画又看向阿诚,不掩欢喜。细细摸了摸画框又去看明楼手上提着的,明楼让开步子,“这可不是给你的。”

明台哼了一声看向阿诚,阿诚也无辜的看着他,“半路他自己去买的,我也不知道是什么。”

明楼接过阿香递过来的茶水,道,“于曼丽无依无靠,我送她的。”

明台一瞪眼睛,耿着脖子不忿声张,“什么无依无靠,我就是她的依靠。”

小少爷天生风流,一口情话说的脸不红心不跳,明楼和阿诚两个心照不宣的相视一笑,明楼更免不了拿话刺他,“你给大姐宠成这个样子,将来不欺负人家就不错了。”

明台白他一眼,又想起一直在心底纳闷的事来。正好左右没有外人,不住话里有话的试探,“家里最欺负人的就是你和阿诚哥了,现在抗日胜利,我们是不是能回国了?”

阿诚面上一僵看过去,明楼心领神会眯起了眼睛,“我再安排。”

“安排?从哪方面安排?”明台凑近过来,“大哥拖着不送我回去,是不是怕送虎归山?”

阿诚垂下头,唇角隐隐翘起,小少爷还真是敏感依旧,自恋如常。

明楼也笑了一声,语重心长应对他咄咄逼人,从容自如,“明台,一个国家如果需要彻底胜利,就要革新,不能再存丝毫旧疾。如果是个存在顽疾的党派,那和敌人又有什么区分,甚至更加恐怖。我们需要的是一个全新的党派彻底去珂救疾,而不仅是取代替换,重蹈覆辙。你既然已经知道抗日胜利,那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视同今日生,国和家都是一样。”

明台给说的答不上话,缩回脖子,却被明楼反问回去,“小少爷,你说我该从哪个方面安排?”

门从外面推开来,明镜嗔怪的瞪着明楼,“好好的气氛,怎么又被你给搅成这样,就你懂得多呀?一肚子的冠冕堂皇,就会唬人,我们明台又怎么了嘛!”

明台几步窜过去,挤眉弄眼,“大哥一来就莫名其妙的训我。”

明镜拍拍他的脸颊,“今天是你的好日子,我们不理他。”

“恩!您看阿诚哥送我的~”

“这是画的?真好呀,就是比某个家伙强,光会动嘴皮。这回他送的什么,莫不又是皮带?”

“连皮带都没啦!”

明楼不住插了句嘴,“我写了字的。”

那两个齐齐瞪着他,“抠门!”

明楼失笑,将盒子交给阿香,“拿给曼丽吧,算我随她的嫁妆。免得……说我小气。”

看着明楼吃瘪,阿香笑着接下。

阿诚悄悄将明台拉到一旁,从大衣兜里掏出一副小像,递过去。

明台接来一瞧,面上的嬉皮笑脸顷刻凝住,小心的捧住。手心里正是是他生母的画像,甚比原先家里的那副还要真切些。他眼眶一红,感激的看着阿诚,“阿诚哥……”

“好好成家吧。”阿诚拍拍他肩膀。

堂内传来一片呼声,楼梯上,曼丽一身洁白婚纱,纱笼眉眼朦胧,裹身如月,款款而来。

明台看的发怔,阿诚从后推他,“还不去?”

这才梦如初醒踉跄几步立刻迈步迎了过去。

不知何时明楼站在阿诚身旁,旁若无人牵住他的手。阿诚一惊立刻左右看去,正要挣脱,却被使劲握住。好在四周并无人注意,他松了口气,无奈又欢喜,慢慢回握住那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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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近甜的自己都不适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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