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翁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23

76号里总充斥着金属的铁腥味,夜里寒冷凛冽,阿诚在车上勒紧了大衣,也难以抵挡冰冷顺着缝隙溜进每个角落包裹住自己,白气从口中溢出,让他在如此夜晚尤感单薄。

警卫员拎着枪在车旁等候,他才奈着寒风走下来接过枪。远处那个伤痕累累的少年套着黑布袋跪在尖锐的石子上,在刺骨寒风中瑟瑟发抖,身上的白布衫上满是血痕,让阿诚视线一刺,与久远记忆中那个自己满是红字的伛偻身影重叠上。

明台是明家的小少爷,他骄傲,金贵。从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是。

“汪曼春手上呆了两天,什么都没吐出来?”

“没有,嘴巴硬着呢。”

阿诚哼了一声,“和他大哥倒真是一个德行。”拉着枪杆上膛,示意取下明台的黑布袋。

梁仲春犹豫,“就别取了吧……”

阿诚瞪了他一眼,将枪拍在他身前,从衣兜里取出一张照片。照片里,明镜一身雍容,三兄弟站在她身后,其乐融融。照片在手里掂了掂,他挑着眉梢,满眼不屑,“给他留张照片,省的路上孤单。”

梁仲春抱着枪看着他亲自走过去,扯了扯嘴角,“真善良……”

黑布袋猛地被扯下去,阿诚的视线从上到下扫视,指甲尚在,汪曼春还没来得及下更重的刑,只是皮肉伤而已。

明台眯了眯眼睛,待适应了光线看到他,惊了惊,“阿诚哥?”

阿诚眯着眼睛,当年肉乎乎的小家伙,一转眼又已是翩翩少年初长成,那眼中闪烁的光亮和当年明楼眼中的神情更是相似如此,重重叠叠加在脑海中,他将照片连同金表塞进明台怀中,拍了拍。

“站稳了,别晃。”

明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他隐约意识到了一些。如果暴露,不能营救就是了结。他颤了颤,眼角赤红,“别,阿诚哥,至少不是你……”

“必须是我。”白气从口中呼出,蕴着那双鹿眼朦胧。

阿诚看了他一眼,立刻退了回去,牙齿叼下两手的皮手套,从梁仲春手里拿起枪。

“砰!”

梁仲春惊的一跳,不可置信的看着阿诚,眼中满是惊恐。

他举起枪扛在肩上,嘴角化开肆意的笑,邪魅在眼中洋溢无虞,回视梁仲春,吹了声口哨,“我等这一刻,很久了。”

梁仲春僵硬的移开视线,后脊不知何时已是冷汗冰凉。

次日,汪曼春如同每日清晨走进办公室,却没能再如往常一般走出去。日本宪兵架起她,如同对待每一个曾经被她折磨过的犯人一样毫不留情。

汪曼春被指秘密杀害重要证人,意图掩盖事实折损帝国利益。行动处处长与南田部长合力证实,坐实军统嫌疑。

莫须有之罪,却让汪曼春百口莫辩,她这时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早已被架空。梁仲春觊觎着76号的主位,南田站在对立处,而她对藤田芳政根本还没有打下信任的基础。所以现在,根本不会有人给她辩解的机会。

她在日本人那里坚固的信任,不知何时,早已被瓦解的支离破碎。

她手指虚握着冰冷的铁栏,往日美艳的发髻落魄垂散,“我要见明诚。”

回应她的,是无尽的冷漠。

故而那本所谓汪曼春极力掩盖的密码本,正成了日本人最相信的。两份密码本,他们不疑有他选择了明台的那份。梁仲春接管76号,捡了个现成的大便宜,拿着密码本直接向藤田芳政邀功请赏,而与阿诚却直接断了联系。

梁仲春这种小人,深得见好就收的本事,这才能有如今地位。而阿诚的所作所为,野心之大,已经跳脱了他的范围。故而打算最后捞一笔就翻脸,过河拆桥,是为自保,不至将来阿诚倒台自己会受牵连。













“我说过,如果你一味的公报私仇,我是不会保你。现在,你让我为梁仲春做了垫脚石!”

南田将一把文件掷在阿诚面上。

“上海刚稳定的经济正在不可阻挡的下滑,你告诉我,明楼和毒蜂之间的联系,你找到了吗?”

阿诚低下头,“没有。”

“无用!”

一本硬皮书砸在阿诚额角,血缓缓流下来。

办公室僵持的局面顿许久,半晌,南田才冷眼瞥着他道,“放了明楼。”

“什么?!”阿诚抬起头。

“只有恢复他经济司的职务,上海才能稳定。”

“我不同意!”阿诚上前两步,血顺着额角流进眼角,单目赤红狰狞。

南田看着阿诚的眼神,心中徒生后怕,她沉下声音,“我说,放、了、明、楼。”

日本宪兵打开牢房的枷锁,明楼从木椅上站起来。宪兵恭敬的引他走出来,当路过一间,他顿住了脚步。

那间牢房的人抬起头,卸下娇艳的妆容和冷冽的打扮,他发觉汪曼春其实还只是一个单薄的小女子而已。

汪曼春立刻从稻草堆上起身走近,她纤细的手指牢牢握着栏杆,“师哥,快帮我出去,阿诚要害你!”

明楼视线不移,不言不语。

汪曼春怔了怔,眼中露出惊恐,“你不信我?”

“我被抓时,你在哪?”看着汪曼春收缩的瞳孔,明楼视线同语气皆是平淡,甚夹凉薄,“你在忙着向藤田邀功请赏。”

连明楼也……

汪曼春目眦尽裂,她猛的拉住明楼的衬衣,隔着铁栏嘶吼,面目狰狞,“阿诚,这都是阿诚做的!师哥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了我们的将来!师哥,如果我们当年走了,就不会……”

她说到后面又不住泣涕,明楼抬手握住汪曼春的手,让她片刻平息。

“你我就像当年未用的船票,走了,就只剩悔过。曼春,我不过是你未曾得到的过的一份虚荣。”

他将那只手从自己身上毫不留情的扯开,转身就走。

汪曼春怔愣,彻底脱了力坐在地上,泪水僵在面上。半晌,道,“师哥,小心阿诚……”

明楼身影顿了顿,“我不相信。”继而彻底离开刑房。

汪曼春垂下眼,面上挂了冷笑,当你知道自己的弟弟就死在他手里,还会这样想吗?

汪曼春瘫倒在地上,不知过了多久,那串熟悉的脚步声响起,闻如索命。

脚步在她眼前停下,阿诚出现在汪曼春面前时,她已经失去了对他无尽的恨意。

阿诚站在栏杆外面,眼神依稀如同十几年前少年一样清亮透彻。他确实有让人相信的错觉,甚至汪曼春现在看到他的同时也难以相信,这样的人,怎么会是做出那样冷血事的人……

“我千算万算,就没有想过你,阿诚。”明楼她都千百般设防,却独独不曾想过是他。

阿诚平静的看着她,视线和方才明楼那样相似,可汪曼春再也提不起力气了,胜者王侯败者寇,她已落寇。

“你我相识一场,让我走个痛快吧。”

阿诚点头掏出抢,递给她。在她伸手握住的同时,开口,“明台已经去了,很快明楼也会去,你放心。”

当年伏龙芝的教官教每个人,最好的特务就是一出戏,做到对手死,也不知道这是戏。

汪曼春的手一颤,没有握住,她抬起眼,“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不怕吗?明楼不信任你,或者,”汪曼春眼一沉,“明楼到现在,还信着你。你想起这些,都不会怕的吗?

阿诚垂下眼睛,忽然间笑了。

阿诚是常笑的,无论是站在明楼身后,还是对人处事,面上那抹温润无害的笑一直是他的保护壳。也正是这让他成了今时今日最让人无防备的一颗定时炸弹。而现在,汪曼春确定,这是阿诚真正的笑。

轻松,甚至解脱,眼里仿佛含着浩瀚星河。

“当我决定从明家脱离的一刻起,我不再需要任何人的信任。”

汪曼春从咽喉深处发出一声笑,从少年一直压在她身上的重量不见了。汪曼春合上眼睛,如今眼前的阿诚与记忆中多年前咖啡厅里少年的阿诚重叠在脑海里。

【平凡很好,至少对女孩子来说。】

寒冬冰冷的阳光照射在汪曼春单薄的肩膀上,卸下浓妆,她苍白的如同一尊易碎的白瓷。她收回手,捂住双眼,“一切……都回不去了。”

她变了,阿诚变了,所有人都变了。

她终于意识到为什么明楼在她眼里,是那样模糊。

她不是当年的汪曼春,她早已失去了明楼,物是人非事事休……这么多年,她才发现,她爱的那个少年早已死在当年的那个雨夜,而今的明楼,对她而言,只不过是一具驱壳。汪曼春放下手,泪盛在眼眶里,却没有一滴落下来,她没有接那支枪。而是望着阿诚,眼中绝望又解脱。

“一切都变了,你们都知道,却瞒着我……”明楼确实不是无情无义,这是那情义,不是待她。

阿诚不回答,而是俯视的看着她问,“如果让你再活一遍,你还会走现在的路吗?”

汪曼春眼底木讷的神色牵动了动,道,“不会,但我不后悔爱上他。”

那个十六岁的女孩子,站在明家的门口,说她要嫁给明楼,她到现在依然没有嫁。

我厌恶那个疯子的一切,唯独承认她爱人的勇气。

他对汪曼春从没有善意,只有可怜。可是此刻,在爱人里,没有人能俯视汪曼春。

阿诚微笑,握住抢。

“砰!”

至少汪曼春这一生里,没有遗憾了。

阿诚望着她合上的双眼,平静如睡去。汪曼春这一辈子一直在自持与难自持中徘徊,死对她,是解脱。

他呢?

阿诚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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