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翁失马焉知非福1
一切新生,皆是先自疯狂中生,后留于沉淀。
好比陈酿的酒,好比,人的命。
年轻时热血沸腾,甘愿用一生去信仰,去期待的新生,现在正化作疯卷的风浪,拍打着他这辈子不曾向谁弯下的脊梁和尊严。
透过支离破碎的窗看着游行的人群,处处是刺眼的红袖标,和没有理智的呐喊。他第一次认识到,自己是老了。
那些年轻朝气的脸沉浸在摇曳着的红旗,字报中,只让他胆战心惊。
当年,他忍受做汉奸,忍受家人分离,忍受活在黑暗之中。
因为,那是为国家,为信仰。
但是,当他们这些扎在淤泥里做奠基的人终于在看到一线阳光的时候,却又被狠狠的,踩了回去。
他可以忍受一切,但唯独不能忍受用他一辈子的心血付出换来的,却是肮脏的诋毁和无知的谩骂。
他推开窗户破烂做响的框架,艰难的站上去,冷眼俯视着这个疯狂动荡的时代。
曾经并肩作战的战友,有多少选择了无声的消失,有多少选择向群众屈服。他不会,更不能,他是一个受过教育,有自己思想,独立的人,他不屈服于任何力量,才不辜负那人的寄望。
他扶住坑坑洼洼的墙壁,站直身子,挺直伛偻的背。
金黄的阳光照射到他布满红字的褴褛布衫上,他忽然想起那句话。
我最大的心愿,就是活在阳光下。
他合上眼睛,干脆向前倒去,迎来他人生里最后,最痛快的一痛。
“砰!”
意料之中的剧痛从额头上传来,直扎入血骨的疼,他甚至听到了碎裂的声音。
真血腥,他不由得想。
“装死,你还学会装死了?!”接着便是一脚揣在肚子上,痛的他立刻蜷缩起身子。
他一个从六楼跳下来的老人,还要收到如此对待,丧尽天良,简直丧尽天良!!!
怒火冲头,这个世界……
“阿诚……阿诚?”
那声音仿佛有些发虚,有些……熟悉?
他猛然睁开眼睛,没有天旋地转,他看见潮湿的石砖,放着搓衣板的洗衣盆,还有个……慌张的桂姨?
看到他醒过来,桂姨眼中由慌张变成狰狞,“骗子,你也是骗子!”
一桶冰凉刺骨,掺杂着皂角沫的水当头淋下。
…………
哎?
阿诚一个激灵站起来。
老实说,这么多年,身手很久没有这么矫健了。
他像是失了魂的向里屋冲去,桂姨抓着洗衣杖追过来。
他一面跑,一面四下寻着什么。
板凳……木桌……床…
对,就是床!
他隐约记得桂姨床头有一个首饰盒,他立刻窜过去。
首饰盒…首饰盒……
身后桂姨尖利的叫骂声响着,他耳朵里嗡嗡的耳鸣着,脑子里一片混沌,都在首饰盒打开的一刻……
安静了。
首饰盒带着的小镜子上,一个十岁模样的男孩儿。浑身上下又湿又脏,瘦,瘦的真的只剩一双眼睛了。
大哥说的,还真没夸张……
他正要撇嘴,后背挨了狠狠一抽。
“嘶……”
他倒抽一口凉气,当年有这么疼吗?
心里也顿时清醒了,原来人死后,是这样的?
桂姨又是一洗衣杖。
他连滚带爬跑出去,药水弄,这是药水弄,阔别了几十年的药水弄!他回来了!!!
冷风将他缩小的身板吹的冷透了,腿一软,小小的身子趴倒在冰凉的小巷石砖上,真的昏了过去。
“还学会逃跑了?”
桂姨阴仄仄的将那瘦小的人儿提了回去。
眼皮很重,但是他意志更加坚定,他下意识的害怕晚醒一会儿,那些红袖标的小年轻就会毫不顾尊严仪态的将他拖拽下床……
桂姨冰冷的手将他瘦小的身子一下拖拽下床。
弱小单薄的脊背撞在地上,疼的他抽气。
历史……还真他娘的相似。
“你倒懂得偷闲,滚去洗衣服!”
他浑身上下实在禁不住抽打,身上的衣服也没有干透,就踉踉跄跄爬起来,跑过去,坐到小板凳上,从冷水里拎出来的衣服冷的刺手,默默在心底计算,他现在应该差不多十二岁了,还得熬三年。
阿诚看着自己的小手,不由得悲从心来,这什么命啊……
他揉搓着衣服,暗暗打算着,明台那个小家伙现在应该八岁,估计正在明家作威作福。
他叹了口气,早点,应该早点,要是能保住明台的生母,他可能也不会跟着他们走这么一条路。至少根红苗正的党员,下场不会如他们这些多重身份的人这么悲惨。
天色擦黑,因为他的逃跑,桂姨没给他饭吃,他也一直都在做活,手脚都已经没有了直觉。他没敢上床睡觉,靠着墙壁蹲在角落里打盹。桂姨因为第二天早上还要去明家做事,早早就睡了。
阿诚记得自己当年因为种种情感,一直隐忍,隐忍十年才实在忍不下去了。
他看着床上的妇人,不知是什么感觉,恨?
那些年,他远有更恨的人。
大概,只有可怜罢……
这个可怜的女人。
门上有个铃铛,是桂姨刚挂上去的,自己今天的举动吓到她了。如果不是自己昏了过去,大概是一场更加恐怖的虐打。也或许明天,或是往后的某一瞬间她想起来,都会是打他的理由。
甚至,不需要理由。
其实这个不碰都响的门,完全多此一举。
夜里,阿诚养足了精神,借着身子轻盈从老房子的排烟口跑出来。
他没有鞋,小心的溜出药水弄,这个计划提前了三年。当年十年里,分分秒秒他都在卑微的期盼着桂姨回头看看自己。可是现在,他一秒钟也不想耽误回到真正的家人身边。
是的,真正的家人,那些年里,在矿场,在监狱,在批斗台上,他朝思暮想的家人们。
明家的大门与记忆里的重叠上,他伸着手抚摸在冰凉的铁门上,一花一草,一砖一石,都让人潸然。
他不敢叫嚷,怕先来的是巡逻的警察。只有靠自己爬上那个铁门,脚趾抵在铁门缝隙中使劲,很疼很疼。
疼就说明活着。
他好容易爬上去,但是铁门顶上都是尖利的装饰。他小心的将两条腿都跨过去,结果午夜落着霜气的金属让他手一滑,凭着反应他立刻仰起身子,但肚子上还是一凉。
紧接着就是熟悉的失重感,“砰……”一声闷响。
他感觉自己下意识痛呼了一声,却又不确定。
阿诚高估了自己现在的体力,这么死,还不如回去忍三年……
呼吸里有了血腥味,他想自己真是汉子,绝对的,两次都摔死。
“吱呀~”
突然,他听到了久违的开门声,好像有光落在自己身上,阿诚知道,自己可以睡了。
然后二世阿诚狗带~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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